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诗文江山:陆游对李白诗歌的接受

发布时间:2012年12月1日 10:30      点击量:432

诗文江山:陆游对李白诗歌的接受

黄全彦

摘要:陆游有“小太白” 之称,其诗神似李白。陆游之受李白影响,除性情气质和李白相近外,还与他亲身践履李白足迹,从而更真切感受李白诗歌之魅力有相当关系。这一行动体现最明显即是《入蜀记》之记载,正是陆游的入蜀,身临其境感触到李白诗歌,从而对其宏大开阔诗风的形成,起到了重要辅助作用。

关键词:陆游  李白  入蜀  诗风


读万卷书,行万里路,于古人真切体会,除吟咏阅读其作品以外,身体力行感受其步履行程,进而以心会心把握其诗文用心,从古人诗文当中全面吸收营养,就此形成自我风格,对后继者来说极为重要。南宋诗人陆游,其诗才气超逸,语意俊爽,和李白诗歌多有相通之处,毛晋《剑南诗稿跋》载:“孝宗一日御文华阁,问周益公曰:‘今代诗人,亦有如唐李太白者乎?’益公以放翁对,由是人竞呼为‘小太白’。”[1]陆游被人称作“小太白”,可见在时人心中,陆游诗风和李白颇类。陆游能够获得“小李白”这一称号,除了个人秉性和李白相通,以及自己多沉浸李白诗歌以外,还与他切身感受李白步履行程有极大关系,这方面体现最著即是陆游于乾道六年(1170)由家乡绍兴沿长江溯流而上来到蜀中的行程当中。

陆游《入蜀记》于此多有记载:

(六月十六日)过新丰,小憩。又李太白诗云“南国新丰酒,东山小妓歌”。又唐人诗云:“再入新丰市,犹闻旧酒香。”皆谓此,非长安之新丰也。 [2]

(七月四日)入夹行数里,沿岸田畴衍沃,庐舍竹树极盛,大抵多长庐寺庄。出夹望长庐,楼塔从重复。自江淮兵火,官寺民庐,莫不残坏,独此寺之盛,不减承平,至今日常数百众。江面渺弥无际,殊可畏。李太白诗云“维舟至长庐,目送烟云高”是也。[3]

(七月)九日,至保宁、戒坛二寺。保宁有凤凰台、揽辉台,台有李太白诗云“三山半落青天外,二水中分白鹭洲”,今已废为大军甲仗库,惟亭因旧址重筑,亦颇宏壮……崇胜戒坛寺,古谓之瓦棺寺。有阁,因冈阜,其高十丈,李太白所谓“钟山对门户,淮水入南荣”者。又《横江词》“一风三日吹倒山,白浪高于瓦棺阁”是也。[4]

(七月)十八日,小雨,解舟出姑熟溪,行江中。江溪相接,水清浊各不相乱。挽行夹中三十里,至大信口泊舟,盖自此出大江,须风便乃可行,往往连日阻风。两小山夹江,即东梁、西梁,一名天门山,李太白诗云“两岸青山相对出,孤帆一片日边来”。[5]

(七月二十一日)远山崭然,临大江者,即铜官山。太白所谓“我爱铜官乐,千年未拟还”是也,恨不一到。[6]

(七月)二十四,到池州。……李太白往来江东,此州所赋尤多,如《秋浦歌》十七首及《九华山》、《清溪》、《白可陂》、《玉镜潭》诸诗是也。《秋浦歌》云:“秋浦长似秋,萧条使人愁。”又曰:“两鬓入秋浦,一日飒已衰。猿声催白鬓,长短尽成丝。”则池州之风物可见矣。然观太白此歌,高妙乃尔,则知《姑熟十咏》,绝非赝作也。杜牧之池州诸诗正尔,观之亦清婉可爱。若与太白诗并读,醇醨异味矣。[7]

(七月)二十六日,解舟,过长风沙、罗刹石。李太白《江上赠窦长史诗》云:“万里南迁夜郎国,三年归及长风沙。”……又太白《长干行》云:“早晚下三巴,预将书报家。相迎不道远,直到长风沙。”盖自金陵至此七百里,而室家来迎其夫,甚言其远也。地属舒州,旧最号湍险。[8]

(八月)二日早,行未二十里,忽风云腾涌,急系缆。俄顷开霁,遂行。泛彭蠡口,四望无际,乃知太白“开帆入天镜”之句为妙。[9]

(八月)十六日,过新野夹……李太白《送弟之江东》云:“西塞当中路,南风欲进船。”必在荆楚作,故有“中路”之句。[10]

(八月)二十三日,便风挂帆,自十四日至是,始得风。食时至鄂州,泊税务亭,贾船客舫,不可胜计,衔尾不绝者数里。自京口以西,皆不及。李太白《赠江夏韦太守》诗云:“万舸此中来,连帆过扬州。”盖此郡自唐为冲要之地。[11]

(八月)二十六日,与统、纾同游头陀寺……李太白《江夏赠韦南陵》诗云:“头陀云外多僧气。”正谓此寺也。[12]

(八月)二十八日,同章冠之秀才甫登石镜亭,访黄鹤楼故址。石镜亭者,石城山一隅,正枕大江,其西与汉阳相对,止隔一水,人物草木可数。唐沔州治汉阳县,故李太白《沔州泛城南郎官湖诗序》云:“白迁于夜郎,遇故人尚书郎张谓出使夏口,沔州牧杜公、汉阳令王公觞于江城之南湖。”其后沔州废,汉阳以县隶鄂州。周世宗平淮南,得其地,复以为军。太白诗云:“谁道此水广,狭如一匹练。江夏黄鹤楼,青山汉阳县。大语犹可闻,故人难可见。”形容最妙。[13]

(八月)三十日,黎明离鄂州,便风挂帆,沿鹦鹉洲南行。州上有茂林神祠,远望如小山。洲盖祢正平被杀处,故太白诗云:“至今芳洲上,兰蕙不敢生。”[14]

(九月)十一日,舟行。……泊三江口,水浅,舟行甚艰,自此遂不复有山。太白诗:“山随平野尽,江入大荒流。”盖荆渚所作也。[15]

(十月)三日,舟人分胙,行差晚.与儿辈登堤观蜀江,乃知李太白《荆门望蜀江》诗“江色绿且明”为善状物也。[16]

(十月)十一日,过达洞滩。滩恶,与骨肉皆乘轿陆行过滩。滩际多奇石,五色粲然可爱,亦或有文成物象及符书者,犹见黄牛峡庙后山。太白诗云:“三朝上黄牛,三暮行太迟。三朝又三暮,不觉鬓成丝。”[17]

四月当中,行程千里,陆游一路上不断吟咏李白诗歌,深深倾倒于李白才华,可谓膜拜之至。陆游于李白,乃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典型。

从某方面看,陆游是个山河诗人。他一生笔耕不辍,留下近万首诗歌,成为“中国古典诗史上最后一位超一流诗人”[18],可谓意义非凡。陆游诗歌成就的取得,和他的山河行走有相当关系。他曾在《题萧彦毓诗卷后》写道:“法不孤生自古同,痴人乃欲镂虚空。君诗妙处吾能识,正在山程水驿中。”[19]他在《与杜思恭手札》于诗歌创作,写道:“大抵此业在道途则愈工,……顾舟楫鞍马间加意勿辍,他日绝尘迈往之作必得之此时为多。”[20]

于个人创作,陆游在《偶读旧稿有感》曾发自心底说道“挥毫当得江山助” [21],这七字,可谓作文的至理名言。“江山”,一般人理解的都是祖国的大好河山,但从《入蜀记》他于李白的感受来看,这里的江山,一方面固然是自然的山水,另一方面当是由江山的外表之外感受江山所寄寓的精神,即所谓人文意蕴。这后一方面,对一个文人来说,也许其重要性还超越了前者。陆游入蜀当中于李白诗歌的感受,正是“自然江山”与“人文江山”的无垠结合。

陆游的山河行走,和李白颇为类似,黄徹《巩溪诗话》写道:

书史蓄胸中而气味入于冠裾,山川历目前而英灵助于文字。太史公南游北涉,信非徒然。观老杜《壮游》云:“东下姑苏台,已具浮海航。到今有遗恨,不得穷扶桑。”“剑池石壁仄,长洲芰荷香。嵯峨阊门北,清庙映池塘。”“越女天下白,鉴湖五月凉。剡溪蕴秀异,欲罢不能忘。归帆拂天姥,中岁贵旧乡。”“放荡齐赵间”,“西归到咸阳”。其豪气逸韵可以想见。序《太白集》者称其隐岷山,居襄溪。南游江淮,观云梦,去之齐鲁,之吴之梁,北抵赵、魏、燕、晋,西徙邠、岐。从金陵,上寻阳,流夜郎,泛洞庭,上巫峡。白自序亦曰:“偶乘扁舟,一日千里;或遇胜景,终年不移。”其恣横采览,非其狂也。使二公隐坐中书,何以垂不朽如此哉![22]

李白的周游天地,泛览博观,并融入自己诗歌创作中来,这和陆游注重行走的作诗取径,十分相合。

陆游诗风一生多变,人们普遍将其分为早、中、晚三期,而最能够体现其诗歌成就的正是其中年诗歌,即宏大开阔的诗风,陆游在《示子遹》写道:“中年始稍悟,渐欲窥宏大。”[23]这一诗风的确立,和他的入蜀有相当关系。赵翼《瓯北诗话》即言:“放翁诗之宏肆,自从戎巴蜀,而境界又一变。”[24]程千帆、吴新雷亦言:“(陆游)四十六岁到六十岁之间是中期,他入蜀之行接触了奇丽的山水……,这一时期的作品,所具有的忠爱激情与豪迈气概显得特别突出,技艺也日臻成熟。”[25]无论是陆游自言的“宏大”,还是赵翼所言“宏肆”,以及程、吴所言“忠爱激情与豪迈气概”,这一风格,和李白豪放潇洒诗风都颇为切近。陆游本人也对这一阶段诗歌最为看重,他将自己诗集命名为《剑南诗稿》,由此也间接见出李白对他的显著影响所在。钱锺书言道:“放翁颇欲以‘学力’为太白飞仙语。每对酒当歌,豪放飘逸,若《池上醉歌》、《对酒歌》、《饮酒》、《日出入行》等篇。……有宋一代中,要为学太白最似者。”[26]《中国文学史》亦言:“陆诗飘逸奔放的特点,而神似李白。”[27]

陆游在《九月一日夜读诗稿有感走笔作歌》曾无限感慨写道:“我昔学诗未有得,残余未免从人乞。力孱气馁心自知,妄取虚名有惭色。四十从戎驻南郑,酣宴军中夜连日。打球筑场一千步,阅马列厩三万匹。华灯纵博声满楼,宝钗艳舞光照席。琵琶弦急冰雹乱,羯鼓手匀风雨疾。诗家三昧忽见前,屈贾在眼元历历。天机云锦用在我,翦裁妙处非刀尺。世间才杰固不乏,秋毫未合天地隔。放翁老死何足论,广陵散绝还堪惜。”[28]此可谓关于诗歌创作的悟道之语,《昭昧詹言》引姚鼐语评道:“此诗所述,字字真实,受者不悟此旨,终不为作家矣。”[29]可见其重要性。而我们看陆游这里所得“诗家三昧”,言道“华灯纵博声满楼,宝钗艳舞光照席。琵琶弦急冰雹乱,羯鼓手匀风雨疾”,这一豪迈飘逸气概,和李白最为相近,堪称得李白之真髓。

不过,尽管陆游神似李白,有“小李白”之称,但他并非对李白一味膜拜,而是亦有不满,陆游《老学庵笔记》载:“世言荆公《四家诗》后李白,以其十首九首说酒及妇人,恐非荆公之言。白诗乐府外,及妇人者实少。言酒固多,比之陶渊明辈,亦不为过。此乃读白诗不熟者,妄立此论耳。《四家诗》未必有次序,诚不喜白,当自有故。盖白识度甚浅,观其诗中如‘中宵出欲三百杯,明朝归揖二千石’、‘揄扬九重万乘主,谑浪赤墀金锁贤’、‘王公大人借颜色,金章紫绶来相趋’、‘一别蹉跎朝市间,青云之交不可攀’、‘归来入咸阳,谈笑皆王公’、‘高冠佩雄剑,长揖韩荆州’之类,浅陋有索客之风。集中此等语至多,世俱以其词豪俊动人,故不深考耳。又如以布衣得一翰林供奉,遂云‘当时笑我微贱者,却来请谒为交亲’,宜其终身坎壈也。”[30]宋人王安石编有《四家诗》,于李白诗歌多有斥责,陆游这里指摘王安石的褊狭之议,深为李白鸣不平。但他同样对李白诗歌当中浓烈的功名心,多有贬抑。确实,李白诗歌毫不讳言对功名的热衷,陆游何尝不是如此,他的诗歌于此多有叙写,《长歌行》写道“金印煌煌未入手,白发种种来无情” [31],这类功名心的体现,比李白还要浓烈。其实这里的功名心,乃是自己进取人生渴望有所作为的体现,由此更见出陆游和李白诗歌的血脉相通。

尽管略有非议,陆游对李白是无比尊崇的,后来他在《赵秘阁文集序》,赞美李白诗歌“落笔妙古今,冠冕百世”[32],他另在《读李杜诗》写道:

濯锦沧浪客,青莲澹荡人。才名塞天地,身世老风尘。士故难推挽,人谁不贱贫。明窗数编在,长与物华新。[33]

陆游这里言李白“才名塞天地”,并言其诗“长与物华新”,于李白诗歌争光日月长留天地,给予了高度赞美。这样的崇敬之心,和他当年入蜀,一路瞻仰李白遗迹,吟诵李白诗歌,在心灵上切近李白,进而形成自我一代诗风,无疑有相当关系。                (作者单位:西南科技大学文学与艺术学院)



注释:

[1] 孔凡礼、齐治平编《陆游资料汇编》,中华书局,1962年,第137页)

[2] [3] [4] [5] [6] [7] [8] [9] [10] [11] [12] [13] [14] [15] [16] [17] [19] [21] [23] [28] [31] [32] [33]《陆游集》,中华书局,1976年,第2411页、第2416页、第2419页、第2425页、第2426页、第2427-2428页、第2429页、第2431页、第2438页、第2441页、第2441页、第2443页、第2444页、第2446页、第373页、第2455页、第178页、第2455页、第276页、第587页、第896页、第2103页、第1660页。

[18]赵仁珪《宋诗纵横》,中华书局1994年,266页

[20]转引自钱锺书《宋诗选注》,人民文学出版社,1989年,第175页。

[22](清)丁福保辑《历代诗话续编》,中华书局,1983年,第183页。

[24](清)赵翼《瓯北诗话》,人民文学出版社,1963年,第79页。

[25]程千帆、吴新雷《两宋文学史》,上海古籍出版社,1991年,第304页。

[26]钱锺书《谈艺录》,北京三联书店,2008年,第321页。

[27]袁行霈主编《中国文学史》(第三册),高等教育出版社,1999年,146页。

[29](清)方东树《昭昧詹言》,人民文学出版社1961年,第332页。

[30](宋)陆游《老学庵笔记》,中华书局,2005,第79页。



作者简介

黄全彦,男,1970年生,文学博士,副教授。主要研究方向:唐宋文学。在《中州学刊》、《文艺评论》等刊物发表论文多篇。